怕水小鸭

第一章 图画佳人影，不似在人境[1]

众人笑闹间沿深深小径一路分花拂柳而近湖畔，都觉蓦然眼前清亮。只见绿莹莹一湖春水映着荷叶团团；微风起时，漾起清波，更带着荷叶轻卷，更觉那碧意浓浓淡淡层层叠叠；若偶然间风再紧些时，细细莲茎一弯，便可见透亮的一颗银珠自一片荷叶滚落到另一片荷叶、再一片荷叶、终于“咚”地一声滴进湖水里去了。

众人都瞧着有趣。黛玉向李纨道：“嫂子，赶明儿咱们跟凤丫头说说，起几支小船出来，咱们便往这里收些晨露岂不是好？”

李纨不等李纨答言，宝玉先拍手道：“正是这事儿，我前些日子便想着，谁知混忘了。”

湘云也笑道：“正是，白放在这里倒教人眼馋！”

宝钗笑道：“却也是件妙事。眼看着就要入夏了，多收一些，往那花阴地里埋了，夏日取出来煮了茶，吃着最是清爽。”

探春笑道：“吃着清爽不清爽的，我最爱那气味清爽，与别的花呀草呀不同。”

李纨也道：“这也罢了，却是‘泛舟收露水’这一节却雅致。我随后就跟凤丫头说去，收了来也送她一瓶子，有这个贿赂，不愁她不应的。”

众人遂笑着沿湖堤而行，慢慢看去。

探春道：“可惜还不见荷花——我倒有些等不及了。”

惜春道：“怎么不见，你们因不留意，我时时守在这里，看得最真，你瞧那几处不是露了几个‘尖尖角’了？”

众人随着她手指指处瞧，果见几点菡萏嫩蕾亭亭而立，隐在万顷碧色里。

众人都觉喜欢，笑道：“果然不假，再天然不过一幅画。”说着又催着惜春说要画，于是便又同往暖香坞[2]去。

惜春一边儿往画筒[2]中寻画，一边叫道：“紫鹃，紫鹃在哪儿呢？”

原来紫鹃先前拗不过众人，也一道来了，这会儿走近前来，道：“四姑娘唤我作甚么？”

答话间惜春也找出画来了，笑道：“既要题诗，不如诗的主人自个儿往上题才对。”

紫鹃忙道：“姑娘怎么动真的来了，真要题诗时，这里二爷和姑娘奶奶们随便哪一个不是好的，怎么却胡乱派起我来了，不是糟蹋了姑娘的画嘛。”

惜春道：“你别学着林姐姐恁多磨叽，莫不是瞧不上我这画？”

宝玉也笑道：“叫你写就好生地快写了罢，再不写时，我们摁了你家姑娘叫她写。”

黛玉笑道：“可不得了，你便快写了罢，免了我的灾去。”

紫鹃又说自己字不好，众人只是不依，只得写了。

刚题好一幅时，宝钗拿起来瞧，笑叹一声。

湘云道：“宝姐姐想甚么呢。”

宝钗见旁边宝玉也要瞧，一面递与他，一面对黛玉道：“忽然想起方才第一首应时令的诗，还没个题目呢，你怎不正经帮她想个题目？”

黛玉听了，笑道，“不过一时叫她胡乱作来，却有甚么说头。”又寻思道，“非要取个题目，她那几句却颇有些调笑的意思，便干脆叫个‘侃春’罢。”

宝钗听了微微颔首，叹道：“确是有趣。我在想着，你教紫鹃作诗，如今瞧着倒是桩好事。”

黛玉听了纳罕。宝钗又叹一声，续道，“往日见你诗里，总是太悲了些。有悲情而至于有悲诗，有悲诗又更增悲情。人之意，若积得多了，便化成气，只自个儿还不觉得罢了。女儿家深闺独居，郁气幽结，一日日怎么得了。你也当知‘情深不寿’，喜怒哀惧，无不应着脏腑。所以我替你悬心。如今瞧紫鹃这诗却活泼，正可冲和你的悲意。”寻思了一会，又道，“其实女儿家不该多瞧诗词一类，除了我先时同你说的理，也正是还虑到这一桩。诗词曲文，最能移人性情，也最能扰人心思，长人愁思。”[3]

黛玉听了笑道：“这般说来，宝姐姐却也要当心了，冰雪一片，最是易染，赶紧地筑起城墙把自己守严实了。”

宝钗听说，笑而不语。

 

正闹着，见老太太屋里琥珀进来，笑道：“原来都在这里！倒省下一处处寻去，今儿老太太兴致好，叫晚膳都往她那里去呢。”

众人都应声“是”。湘云笑道：“老太太最会享福，定少不了好东西吃。正巧我急着找你们，还没见过老太太呢。”

黛玉嘲笑道：“偏你生成个女土匪，不似史家的孙女儿，倒像是刘姥姥家的孙女！”

众人想起刘姥姥那样儿，又是一阵好笑。

湘云道：“你还别说，我倒爱那刘姥姥那模样，你们谁能不说有趣？小门小户，想也却也自有小门小户的乐子。”

黛玉叹道：“这倒也是，大户小户的，各有各的愁，也各有各的乐罢了。”

宝玉笑道：“好好说着叹什么气。我心里倒也盼着刘姥姥再来，听她说那些村子里的事倒怪有意思的。”笑对着黛玉道，“且先不说这刘姥姥了，咱们且要紧地先打劫咱们家的这个‘姥姥’去！”说着，便招呼众人同往贾母那里。

众人进门，不及拜见贾母并王夫人，便见贾母连连招手叫近前来。

贾母先把黛玉一把搂在怀里，“心肝肉”地叫着，又像众人道：“我就爱你们这些小辈在跟前热闹，一两日不大见就怪挂念你们的。只是我不叫你们，你们也不爱来瞧我这个老婆子。”李纨忙笑道：“咱们也爱往老太太这里多唠几句，老太太经的事稠，咱们也能多受益些。只是这不是到了月末了，凤姐偏这两日娘家去了，想来老太太这里也要有些忙处的，咱们怕搅了老太太。”

贾母道，“我能有甚么忙的，还有你婆婆，我老人家呢就只管贪个懒儿，只跟你们闹。”又笑对黛玉道，“觉出沉些了。沉些好啊，想起你刚来那会儿，那么点儿，抱着轻飘飘一团棉花似的，可怜见的。这些日子可好好吃饭了？”

一时饭菜都上来了，贾母拉着宝黛两人在左右坐了。黛玉坐下，回道：“这些日胃口倒还好。”

贾母点头道：“这就好，纵是铁人儿也得靠饭食养着，何况是你这般身子。再说回来，五谷杂粮皆是药，平日里饮食到了，杂七杂八的病症就能离得远远儿的。你瞧湘云就能吃，她身子就好，上蹿下跳跟个猴子似的。”说得众人都瞧着湘云发笑。

贾母也自笑了一会儿，又接着道：“初时原是因天气冷，让你们在园子里吃方便，谁知今年开春暖和了时倒忘了这茬，一晃都到这时候了，往后你们还是往我这里吃，我也热闹，也正好，我瞧着你吃，看不早晚把身子养得利利落落的。近日咳得怎样？”

宝玉抢着道：“已经有日子不咳了。”

贾母道：“我瞧着这些时日气色也好多了。”

宝玉夹了些菜道黛玉跟前盘里，笑道，“妹妹你吃这个，这最养脾胃。正好你好些日子不喝那药了，也就不怕犯忌了。”又道，“这碧华果[4]却难得，寻常不见碧颜色的花，它的花便是碧的。晒干了做茶吃时，又与别个花茶不同，又比世间诸多茶都好，只那颜色和香气，就强出一截来。”

贾母笑道：“哪有这般好。你小人儿家便是混说。”

王夫人笑道：“老祖宗理他呢！可不正如老祖宗那年说的，怕是个姑娘托生的。便是如女孩儿家一般爱花，他定然因那是花，便觉得好了。”众人听了也觉好笑。

宝玉却笑道：“花怎么不好？枝叶生来便是为了花的，一来为护花的娇，二来为衬花的美。可见连老天都是爱花的。”

贾母乐得对王夫人道：“你听听，偏他能把歪理说成正理。”

王夫人叹道：“可不正是不把心思用在正理上。”

贾母道：“依我说，宝玉也算不错了，偏我那儿子太正经严厉了些。其实我们这样家里的哥儿，原也不是非要如那些寒门士子般十年寒窗的，只要别学着斗鸡走狗、盛气凌人就是了。至于做学问，做到将来能够把天家的差事办好了也尽够了，难道还要挣个状元去？咱们虽是妇道人家，却也都知道连诸葛武侯还‘不求甚解’呢。”[5]

宝玉听得这些话，喜得抱着贾母胳膊直叫“英明”。

贾母笑骂：“别胡闹，还不安生地放开，瞧我不拿筷子敲你那爪子！别听见我这么说你就得意，你老子严些也是图你有出息，儿女也总是直接归爹娘管的，指望我这隔辈的整日价护着你？趁早收了你那心，真胡闹厉害了时，我便是心里也不帮着你了！”

宝玉笑嘻嘻地连应几声“不敢”。

一时吃过了饭，众人又陪着贾母说了好一会话，才都各自回房歇息了。

 

那宝玉是个“无事忙”，黛玉却是个“无事愁”的，虽则日里跟姊妹们玩闹得舒怀，待回到住处静下来时，却又忍不住多想，况多年里难入眠的弊病，总也是难改。这会儿歇下来，躺在锦帐之中，绣褥之上，便又忍不住想起宝钗白日里的言语，又忆起日前紫鹃的话，便觉辗转难寝，睁着眼呆呆出了会神，索性坐起来，掀起帐子趿了鞋转到外间，踱到窗边，就着半开的窗子瞧着一弯玉钩。

这里黛玉愣了没一会儿，紫鹃却过来了，先将一件浅翠绣竹的开襟小绒褂子[4]往黛玉肩上一披，又把窗子合上，笑道，“今儿的天清爽，这月牙虽小，却亮得很，想是又扰了姑娘的梦了。”像黛玉一望，又道，“莫不是又勾起姑娘的诗情了？姑娘且慢想些，我先替姑娘作来。”

黛玉听了倒好奇，笑望着她，等她说来。

紫鹃沉吟一会儿，便念道：“

妍妍月华下，茜窗凝紫露。

可怜皎皎色，惊起出庭户。

恐扰小鬟梦，盈盈移静步。

漫启阁中门，且倚门前柱。

帘教冷光透，人倩薄衾护。

风树但含影，云花始流珠。

泠泠院中水，脉脉东流出。

一朝春辞去，泥燕归何处？

今日女儿乐，明日谁家妇？

嫦娥应无悔，广寒清如素。”

 

黛玉嗤笑道：“你倒能耐了。只是详略却不当，前面那几句忒啰嗦了些。”

紫鹃笑道：“不多啰嗦些，怎把我自个儿也写进去？如今我也入了诗了。”

黛玉抿嘴笑道：“你不听惜春说，明儿要给咱们画画像呢。那年香菱学诗时咱们就说过，会作诗的都要画在里头呢。你不仅入了诗，赶明儿也要跟咱们一道入了画！”

紫鹃笑道：“那感情好，便是在画里，我也能在边上护持着姑娘。”

黛玉听了这话，便觉心里又是暖暖的又有些酸酸的。

紫鹃瞧着她模样，便道：“姑娘又胡乱想了。”

黛玉笑笑，忽想到甚么，又道：“你那诗后面那几句却是甚么意思？”

紫鹃笑道：“说你多想，你倒更来劲了。姑娘便是凡事都爱琢磨个子丑寅卯，其实世上事，哪里件件都有个意思？姑娘偏要多疑多思，这病根儿可不就在这上头？”

黛玉一听这话，立时便想起那年宝玉那“放心”两个字，都一般是贴着心窝子的话，一时几乎要堕下泪来。

紫鹃瞧见，忙道：“原是要宽慰姑娘，反倒招姑娘伤心，罢罢，往后我可再不敢多说了。”

黛玉听了，忙赔笑道：“好紫鹃，你不说我可谁说我呢。我这个性情，我自己也明白，一般招得别人也懒得多说了，就你和宝玉还时时记着我。且就数你跟我日日一处伴着，心里实在是亲姊妹一样，你要不愿说我，还谁来管我呢！”

紫鹃笑道：“跟你说笑一句，便也招出这许多话来，况且除了我两个，怎知别人便不记着姑娘？我瞧众位姑娘们都跟姑娘好，只是姑娘总胡乱寻思罢了。这个先不说，你既还要我说你，我眼下就有话说呢——如今虽是暖和天了，到底夜里还是凉的，你就这么着就往窗子前凑，着了寒也怎么好！你便是不疼惜自己身子，也不疼惜我跟宝二爷的心，到底也疼惜也屋子的丫头，你若添个甚么症候，老太太拿你眼珠子似的，我们这些下人岂不是要落个不好？赶早的缩回被窝里是正理，便一时睡不着，只闭着眼，不定甚么时候便睡着了。”

黛玉笑道：“好好好，我这便回去睡。也搅了你这些时候，你也快歇着去罢。”

———第二章待续———

注1：那种回目名我是不会起的，于是就这么敷衍到底了哈~

注2：其实我不记得惜春住哪了，是藕香榭啊还是暖香坞啊还是哪儿的？

注3：隔太多天了，都忘了这一段当时心里是怎么设想的了，我本来想让宝钗说啥来？唉唉所以这里俩人话就对不大上了，牵强了。

注4：杜撰。OTL、、

注5：噗~贾母老太太，我一向是觉得你这个老太太很牛逼很精明的，我不管你会不会说这种话，这两个玉儿的幸福我就押在你身上了、、